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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悲情城市》藝術手法與效果



台灣新電影於1982年開始興盛,在短短五六年間急流勇退,有人認為1986年楊德昌的《青梅竹馬》上片後四天即下檔,是為新電影畫上了一個句點。然而,1989年侯孝賢這部史詩鉅片,不僅觸及禁忌題材廣受討論,更榮獲威尼斯影展金獅獎,亦首度將台灣電影真正推向國際。本片在世界電影史上留下一道不滅的璀璨光芒,導演本人更在世界電影導演地位中,印下不朽的足跡。

《悲情城市》不但將二二八歷史題材完整全觀的呈現,更集結侯孝賢導演美學技巧的菁華,在台灣新電影告終的前一刻精采綻放,且它的議題詮釋和表現方法令我震驚,因此選定此電影來作為報告主題。本文將就導演在《悲情城市》一片中,對影音元素的運用及內容題材的架構,作為討論的範疇。


悲情城市 --- 悲情台灣


台灣自1895年因馬關條約被割讓給日本,從此開始長達51年的異族殖民統治,直至1946年因著二次大戰結束日本戰敗,促使台灣終於被釋放,主權也回到本國人手中。但1947年竟在台灣人歡喜期待回歸祖國懷抱的情緒下,爆發了二二八事件,瞬間進入前所未有的緊急戒嚴,社會型態亦陷入高度的封閉壓迫。隨之而來的白色恐怖亦使許多人受到威脅,甚至許多熱血的知識份子為此命喪黃泉。這是台灣人的悲情,也是電影中的悲情。

1987年戒嚴法解除,台灣人再次被釋放,為期40年的緊張總算得以喘口氣,同時間反對黨陸續成立,執政黨亦開放大陸探親,接下來與大陸的通信等自由接觸也開始受到准允。然而開發中的經濟轉型,以及政治的急遽變動,使得經歷在這變遷中的台灣人,再次遭遇心態認同的問題。這局面竟恰似1946年那份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激盪不安。這是台灣人的恐慌,更是影片拍攝當刻的時局。

《悲情城市》當中,侯孝賢要說的故事是段悲劇性歷史,終於在解嚴後,他擁有拍攝這禁忌題材的權力。這次,他不僅要說段歷史故事,更要喚醒台灣人,切莫隨著經濟的復甦而安逸享樂,必須思考自身當下的處境,且要正視台灣認同的問題。他不準備去指責誰對誰錯,更不要將觀眾帶入悲傷,他要給大家一股強勁的力量,不論對歷史或對當代!就是一份堅持和思想,支撐起這部片的中心主旨。而接下來來所要談的所有美學運用,更是為了完成這股強韌的渴望,而盡全力的各司著他們職分。


靜置的美麗


提到侯孝賢的電影風格,幾乎眾所討論的都是他的「固定鏡位」與「長鏡頭美學」。這是非常困難的美學技巧,若不是有飽滿的情緒和足夠的張力,長鏡頭和固定鏡頭的結合,有可能流為冗長或沉悶的裝飾美學,一些台灣新電影就存有這種問題。而台灣新電影一向期待觀眾自身思考,由影片中自行解讀出屬於自己的力量,《悲情城市》也同樣抱持著這份理念,這是侯導在使用這項技巧的用意之一,但他更將此技巧發揮至極,「他說他試圖拍出一個時代中,一群人在自然法則底下的活動。」(註一)而朱天文更說這是「侯孝賢自己一種『觀察世界的態度和眼光』,是『一種理解,一種詮釋』」(註二)。而這二者互相結合之下就形成了侯孝賢著名的正字標記風格。因此這種靜態美學,仰賴著攝影機與人物、景色保持固定的長距離,和不常移動的攝影位置,將觀者與敘事焦點的距離加長,使觀眾對於結的認知有較長的時間與空間,也延緩觀眾對於事件產生的理解,訓練觀眾自我思考,主動尋找訊息。導演不欲隨意切割畫面干擾觀眾的思考,也許演員一個舉動,亦或一個場景的構圖,自然景物的力量,都有微妙的力量在當中。這種方式同時也對於懶惰的觀眾提出了挑戰,若他們不積極參與,將一無所獲。


簡化卻強韌的情感、優美而飽滿的詩意


省略式剪接亦是導演的一大巧妙。導演利用大量聲先畫後的跳接,使單場情節進行緩慢,但轉場連接變化快速。整體看來,像是要暗示歷史雖是悠久但演變卻極為快速且滄涼。舉個最鮮明的例子,是在文良由南洋從軍回來發瘋就醫的病院裡,畫面是那群上海奸商進醫院走到櫃檯詢問:『請問林文良是幾號房間?』護士:『等等,我查一下。』約莫數秒鐘畫面的靜置,有一畫外音進入:『阿良,生意是人做的是吧?人嘛,隨便什麼生意都能做』此時畫面轉換到燈紅酒綠的茶館裡,不久前印像中那發瘋的文良竟西裝筆挺的嗑著瓜子,聲音則繼續:『只要動腦筋,什麼生意都可以…』但此時,聲音已是畫面中的對白,不再是旁白。原來文良的瘋病已經好了!而且由推理得出那群商人已經成功探望了文良,並且與之有過一番談話與溝通。

這種在侯孝賢的影片中常出現「畫外音」以及敘述的省略,「事件與事件之間往往沒有明顯的時間順序,它們環繞著情緒平行鋪展,不是講故事而是說事兒,說事又不是把意思直接說出來而是說細節,說細節又不是從頭說起,只說最有意思的那一點。一點、一點,情緒慢慢就滲透出來了」(註三)而這種不講求蒙太奇快速的切割與流暢的單場進行,卻能更充分的自由敘事且將情感醞釀至極。他捨棄對於因果關係的表達,用省略的語法造就了詩化語言的意境,侯孝賢曾說:「就像中國人畫梅花,不用畫整棵樹,只撿一枝來畫;未畫出來的反而像『留白』一樣,是具象和情感的延伸;要觀眾自己發揮想像力,共同參與觀賞和詮釋過程。...它沒有交代很清楚,只給你一個情境,不需像西方戲劇那樣講究起承轉合、伏筆、舖排等等,這不是戲劇張力,而是情感,是對人的關心,對生活的感激。」(註四)

同時,詩意的境界也可由畫面的編排看見,特別是空鏡的擺放,如此精準而確定。導演用空鏡及省略式剪接連結了五個畫面,情緒和寓意強烈準確且意味深長:文雄被槍打死之時,在地上做了最後扭動的掙扎、死亡,畫面停止了數秒,留給觀眾體察這一刻的意涵,一個家庭中心人物的死亡。畫面切換到一個遠景空鏡,是一幅背景靜止的山飛過一隻孤獨的鳥,我認為那代表了一股不止息的生命力,告訴我們一個家庭在大時代下的悲慘命運,不等於幸福應該就此終結,縱然重心人物的死亡,甚至接連而來的未知都透露的悲傷的信息,但我們要當中飛起,並非在此時就註定殞落。這意義對1946年代來說是這樣,對1989年代來說也是如此,直到2004年的今日仍舊不改變。時代有他的悲劇,但我們卻不在悲劇裡被湮滅。鳥在空中飛的同時,漸漸傳入出殯的音樂,聲先畫後,畫面隨即接到家族為文雄送葬的場面。接著又是一幅大遠景,有極渺小的人行隊伍,音樂與上一畫面相仿,令人誤以為是送葬的隊伍,切至下一個李天祿坐在椅上的畫面,旁白傳入:「新娘來了~」,才恍然導演的巧妙,竟把送葬和結婚放置在一起且不露痕跡,或許導演並不想讓觀眾情緒低落,他要觀眾去思想畫面的意涵,卻不希望觀眾沉浸悲傷中,因此用喜事把觀眾再度拉回理智。結合這五個畫面,卻精準了說了一大段故事,這是導演技巧的高明所在。

女性的聲音在本片中也被重用。寬美的日記獨白、阿雪的信件獨白,搭配音樂適切的進入,為戲劇帶來無限張力,有詩畫交融之感。而寬美在與文清溝通時的筆談,導演所呈現的字卡不僅讓文清有了說話的空間,更讓觀眾感受兩人在字句當中醞釀的深刻情感。這些表達與呈現,使整部片更帶有詩的溫柔意味,也讓原本是大時代中的悲劇,不自覺得柔情許多,也使這艱澀的議題不帶給觀眾鋒利的感受。


線索隨處可取


導演安排了大量暗喻的訊息,不管是對白、畫面或是內容。第一次看《悲情城市》時很多地方無法注意到,但第二次慢慢看它,幾乎將一半以上的分鏡、對白和字卡全部畫出且抄錄下來,才驚訝導演的用心和深度。而因為導演使用太多這等巧妙,我只能就對白、畫面、內容,各舉一例來描述導演的精確。

首先對白部份,是文良病瘋住院而文雄到醫院與醫生進行的一段談話。醫生:「別擔心啦,我看是沒什麼關係啦,能夠平安回來就是福氣,暫時讓他在這裡療養一陣子。」文雄:「不知道是不是我母親的墳風水有問題還怎樣,自從她死後我們四兄弟,第二個去南洋就沒有消息,老四耳聾,老三現在才回來發瘋病。」聽到這段段話,我直覺導演的安排不單純。這段話裡,文良地位就好似光復後被回收的台灣一樣,而母親似乎就代表著進駐接收的國民黨。醫生安慰文雄:「沒有關係,台灣能夠回歸祖國其實就是好事阿!過一陣子情況總會好的。」文雄:「不知道是不是由國民黨有問題,是因為他們的處理方式和做法,才會造成我們現在這樣的處境!」若不是我想太多,我真認為導演的幽默感和安排不僅巧妙,且巧到不傷人的暗諷,才真是高超。

而就內容來說,開場不久後的全家族大合照中,我們得知他們歡歡喜喜開一了家光纖亮麗的小上海茶館。導演藉著這熱鬧和喜悅的一幅畫面,說明了台灣人沉浸在光復後的喜悅裡,對未來和生活懷抱著高度的期待及盼望。而最後結尾小上海的憂暗也暗示著家庭的衰敗,以及光復被接收的慘痛,與人民期待上的落差。

而就畫面來說,片頭就是小孩快要臨盆的場面。媽媽經歷了屢次的陣痛、哀嚎,終於產下一名小孩。於是畫面轉至客廳空鏡,一扇透著白光的窗,但仍無法照亮黑暗的空間,所以桌上點著一盞燭火,天花板亮了微弱的燈。字卡疊合進來:「1994年8月15日,日本天皇條件投降,台灣脫離日本統治五十一年。林文雄在八斗子的女人,生下一子,取名林光明。」數秒之後,主題音樂強而有力的進入,悲情城市四個斗大的字浮出,而這片頭已說明了整個事件中台灣人的命運。經歷一切痛苦和磨難終於辛苦得以回歸祖國,以為一切正要光明璀璨的同時,畫面的陰暗仍是說明了接下來的發展,而台灣在那段歷史中只是個悲情而被佔據的城市而已。

導演的手法和安排,處處隱藏著強而有力的線索,本文無法逐一說明其中的精采和蘊含。但當我把本片畫面拆解開來的那刻,看到的竟是一幅幅畫和詩,且震撼之處多得驚人,不是一篇文章可以盡述。相信侯孝賢導演被推崇為世界重要導演之一,是當受的肯定!


悲情城市不悲情


卡夫卡說:「我們需要的書,是把能擊破人類心中冰海的斧。」我自私而又放肆的認為,把這段話移植到電影上則更為允當。電影真正的好與壞,不專於技法表現或形式風格,而是在於影片能否觸動人心;所有精湛的鏡頭語言,也全為了成就此單純且唯一的目的。這部電影能否為我的生命帶來震撼;能否咬緊人的感動,吸住人的眼神;又能否為人的苦痛建構一扇明窗,使陽光能盡情灑入,如氧氣般無界地包裹著我們,並為個人帶來新的生命力。


八十年代末期,在侯孝賢所執導的《悲情城市》中,我看到這股毅力的堅韌,他急欲喚醒人們隱藏在心中冰封的卑微,敲起那不欲面對的軟弱,試圖讓民眾正視台灣的歷史挫折、面對台灣的曾經,而開放式的結局更帶給觀眾無界的思維。這是一部真正台灣人的電影,激起的不是省籍紛爭更不是黨派的糾葛,而是喚醒人們對台灣和自我價值的重新審視及思考,並且導演更用藝術的優雅拭去了傷痛的眼淚,其中蘊含至深的即是那股堅持下去的力量。縱然再無奈,生命,是會為自己找到出口的,不是嗎?



註釋:

註一:朱天文,1989,〈《悲情城市》十三問〉,三三書坊。

註二:朱天文,1989,〈《悲情城市》十三問〉,三三書坊。

註三:葉月瑜,〈侯孝賢的電影詩學:《海上花》〉,
當代文化研究網 www.cul-studies.com

註四:劉鎮歐,《侯孝賢 --景框世界中的台灣社會秩序變》 http://life.fhl.net/Movies/issue/society/01.htm



參考資料:

小野,1986,《一個運動的開始》,時報出版企業有限公司。

朱天文,1989,〈《悲情城市》十三問〉,三三書坊。

李天鐸、陳蓓芝 ,1990、7月,〈八十年代台灣新電影的社會學再探〉《電影欣賞46期》69~77頁。

李天鐸、陳蓓芝,1990、9月,〈八十年代台灣新電影的社會學再探〉《電影欣賞47期》74~79頁。

吳其諺,1993,《低度開發的回憶》,唐山出版社。

吳其諺,1996,《邊緣視角》,萬象圖書股份有限公司。

焦雄屏,1991,《新亞洲電影面面觀》,遠流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。

焦雄屏等人,1999,《侯孝賢》,國家電影資料館。

焦雄屏,2002,《台灣電影90新新浪潮》,城邦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。

葉月瑜,〈侯孝賢的電影詩學:《海上花》〉,
當代文化研究網 www.cul-studies.com

劉成漢,1992,《電影賦比興 下冊》,遠流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。

劉鎮歐,《侯孝賢 --景框世界中的台灣社會秩序變》 http://life.fhl.net/Movies/issue/society/01.ht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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